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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章 异端相见(2 / 2)

“日本国儒生学业,无非三等。一曰经学、二曰史学、三曰学。经学者,十三经也。史学者,司马温公有资治通鉴,篡要勾玄,纲立纪张,之乱存亡之理、礼乐刑政之效皆了如指掌;至于学者,据经徽史,著诸话言之谓尔。”

听到这话,一旁的馒头心有不耐,赵百泉却是从脸色不那么锐利,转为了一种颇有知音之感,忍不住赞道:“当真若全唐之诗言:山川异域”。

雨森芳洲几乎是下意识地不约而同地与赵百泉一起说出来下一句。

“风月同天!”

说罢,两人竟是相视一笑,颇有些他乡遇故知之感。

赵百泉这一次是来和朝鲜国交涉的,和日本国交涉的事,他是不管的。

只是在这种地方,遇到了一身儒生打扮的雨森芳洲,心有好奇。

正如在中国的基督徒,无意中听到别人嘴里说一句引字圣经的话,立刻便有亲近之情,这种类似的感觉在赵百泉的心中生出。

而之后关于“经学、史学、学”的高低段位,以及学正途应该是“据经徽史,著诸话言”这个说法,更像是赵百泉这些年来自我体悟的心得,由眼前这个倭人说出来一般。

微笑之后,赵百泉奇道:“我闻倭国儒学不兴,老先生何以学儒?”

当即雨森芳洲又将自己如何弃医从儒的事一说,尤其说道苏东坡的那番话时,两人竟又是异口同声,不约而同。

“学习纸费、学医人费”

这种情调上的认同感,颇有些小资风调,化人之间的格调总是这样,用各自的知识体系像是一种圈地自萌的快意,是圈外之人无法理解的。

也正是因为圈外之人的无法理解,又促使了圈内之人的惺惺相惜。

赵百泉从面有一丝微笑,进化到了一种惺惺相惜之感后,赞道:“老先生心有恻隐之心,当真已得孟子之义。我听闻对马不过小藩,人口不过万余,老先生大才,何以居于此?”

雨森芳洲此时也在赵百泉的身上,找到了一种在对马很难找到的感觉,他的弟子水平和他差的太远,这种圈内知心的感觉,实在是平时所罕见,心中大快,叹道:“吾十五有志于学,师承木下一门。吾师兄陶山钝翁,出仕对马。其时将军下生类怜悯令,凡活物皆不可杀,无论犬马牛羊,鸡豚狗彘,乃至野猪野鹿。”

“对马岛上,野猪横行,踩踏粮食,农民无法生活,可上面又有生类怜悯令,杀生者刑。”

“吾师兄陶山钝翁抱着必死的信念,谏于藩主。藩主仁义,亦抱着必死之心,出台猪令,鼓励百姓杀野猪。”

“吾见对马藩主有仁义之心,故而来投。”

“其时将军生类怜悯,不但不准杀生,还在各处修建了二十万坪犬舍猫栏,爱护流浪猫狗,每条野狗野猫每天要供给白米一斤、沙丁鱼三两,豆瓣酱一勺。”

“百姓多食萝卜而不能果腹,猫狗所食,非白米也,民之膏脂也。当真如孟子所言: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。故而吾知仁义不可行,乃远离江户,奔之对马。”

“如今的将军聪慧仁义,废生类怜悯之策;设目安箱,令百姓有冤情者可直投诸目安箱以检不仁之吏;见贫者日贫,乃令田产不得买卖真仁义之主也。奈何我生不逢时,须发皆白,不能辅佐,深以为恨。”

这一番话,更是让赵百泉心生同样的感叹,心道,道不行,乘桴浮于海;君不仁,则舍庙堂之高。此人真君子也。

赵百泉知道日本是有一些高水平儒生的,当年刘钰往江户送地瓜的时候,回来之前日本的儒生还托他带回中国一本书,名为七经孟子考。

这本书一经出版,立刻在京城儒学圈子里引发了轰动。

欧阳修曾作诗言:徐福行时书未焚,遗书百篇今尚存。

印刷术普及之前,要靠抄书,而抄书总有失误的时候,说不定哪个字就抄错了。

这本七经孟子考,解决了许多悬而未决的悬案,修改了不少抄错的字。

而且还解决了一个看似难解决的问题,七经孟子考中的尚书,和中国流传版的尚书是一样的。

明朝有个叫丰坊的,堪称造假王,不但一手好字可以造假到天衣无缝,而且还伪造了一大批古书,里面就有号称日本古本的尚书。

奈何这是个真有水平的,造的一大堆假书,全都可以以假乱真。这一次的七经孟子考里面的日本古本尚书,和丰坊自创的那本尚书完全不一样,亦算是彻底消解了谣言。

在京城,尤其是北派儒学“必破一分程朱、始近一分孔孟”的思想之下,诉诸于古的大背景之下,这本书引发的轰动可想而知。

赵百泉是北儒一派的,自是读过这本书,此时便问及此事,笑道:“我知尔邦也有大儒,却不知老先生与作七经孟子考的山井鼎、修订补全的荻生北溪等人,可有交往?神交已久,缘悭一面。”

雨森芳洲闻言,冷哼道:“其作七经孟子考,确有功绩华。但究其内心,立心不正。”

“这都是古儒学派,以为朱子之学皆是空谈,甚至说程朱之学,被释家所染,空谈静坐,半日禅学。此等言论,当真贻笑大方。”

“道不同,不相为谋,何论相交?吾以孔孟为表,以程朱为准,非古学一派异端之学。其作七经孟子考,不过是为古学张目耳。”

原本面带笑容的赵百泉,脸色亦是大变。

从刚才的面带笑容,变为了冷若冰霜,不过是一句话的功夫。

握拳怒道:“恐怕你才是大谬之言吧!程朱之学,实是被释学若染。必破一分程朱,始近一分孔孟。你我道不同,勿再复言!”

说罢,拂袖而出,若不是考虑到这老头算是交战之使,早就叫人将他扔出船舷抛入大海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