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十六章-
“淅哥,我实在没头绪啊，”班长犹豫着说：“班主任就让我多留心下余思归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……如果有的话……”
盛淅眉峰稍稍一扬：“嗯？”
“反正……哪里不对劲的话，他让我去告诉他。”班长说，“淅哥你知道什么吗？”
盛淅瞥向教室门口。
余思归多半去了小卖部买馅饼了,如今视线尽头只剩条空荡荡的走廊,唯有朝阳万里，晴空如洗。
早秋海风甚剧,顶楼更甚,女孩的成绩条仍留在桌上，纸条在风中颤抖。
盛淅以笔袋压住她的成绩单,奇怪地问：“能出什么事？”
“……”
“余思归能出什么事？”盛淅莫名其妙道。
班长望着余思归的桌子，想起归老师辉煌的、这学校几乎无人能与之匹敌的履历与嚣张为人，甚至很难相信她会翻车……心有余悸答道：“……也对。”
余思归这人实在是太强大了,简直无懈可击。这是这三年和她相处的人能得出的唯一评价，连想象她坠下神坛,好像都是对神坛的不敬。
几乎能达成共识。
“——放心。”思归同桌懒懒道。
盛少爷低头看向思归的课桌，金黄阳光如水滴落。
他懒散地想了想，在海风中道：“小朋友能出什么事，顶多就是小孩心性太重。”
班长由衷道：“确实。”
盛淅想了想又道：“……大不了我盯紧点。”-
暮秋，一场雨迎接了黄昏。
晚自习开始前的校门口大门紧闭,门卫坐在藤椅上玩手机，余思归背着包跑过去，从兜里往外摸出门证件。
“高三……”
门卫直起身子，眯起眼睛，辨认着思归的轮廓,说：“……十班的？”
暮雨潇潇,下着太阳雨,黄昏千里鎏金。
余思归举起出门证，点了点头。
门卫掏出值班本，例行公事地问：“出这趟门做什么？”
思归从校服兜里摸出张折了两道的纸：“家里有事。这是我们班主任贺老师的假条。”
门卫大叔接过那张纸，是贺老师随手写的，并没写具体原因，只粗略地写了“十班余思归因事外出，老师已准假，望放行”。
大叔打量了下：“现在管的严，得用标准假条注明出门事由……这次先放你出去，下不为例。”
余思归笑起来，道：“谢谢老师。”
她的「老师」二字非常娴熟，门卫大叔想起什么，忽然笑了起来：“小同学？我还记得你呀。”
“……”
余思归这才想起这门卫就是高一那个惊魂夜，提醒她路上小心的门卫。她现在都高三了，门卫倒是还在这里工作。
“一眨眼你都高三啦。”门卫大叔笑着看她，又比划了下道：“不过三年没太长高嘛。”
余思归：“……”
归归下意识据理力争：“还是长高了一点的。”
“——没事，没事，”大叔忍着笑说，坐到警卫亭外的躺椅上，宽慰这个女孩子：“小姑娘，你不算矮，只是不高。”
话说成这样，余思归无从争辩……
其实还是长高了点的，归归难过地想。入学以来三年明明长了一公分多，但是从姓盛的到妈妈再到门卫大叔，没人听她辩解-
余思归同门卫道别，撑着伞，跑在黄昏的雨中。
她晚自习请了个假——高三时间非常关键且紧迫，尤其是一轮复习期间，但任课老师并不追问她的去向。一中向来不缺冲刺清北的尖子，而冲刺清北的不少人会请假在校外找名师上补习，余思归背包走人时，所有人都以为她在外面请到了一对一。
——像先前的每个学长学姐一样。
但实际上，余思归穿过七拐八绕的街道，跑向的地方是医院。
这么多老师里头，贺老师是唯一一个知情人。
余思归骨头硬得很，告诉班主任都是不得已而为之——还不是她亲口说的，是开学前柳敏给贺文彬打了个电话，特意解释了下家里如今的情况，希望老师能多注意下学校里的思归。否则以余思归的性格，她一定会把这件事瞒到再瞒不下去为止。
有人会创造病处来找他人请假、获得优待；可余思归是会将病处沤在黑暗里，要别人对自己一视同仁的人。
化疗总是断断续续的，伴随着刺鼻药味，仿佛会持续到永远，而思归在很久很久后回想起来，还是能想起贺文彬给她写假条时的神情。
这个平时话很多的班主任总是什么都不说，低头写字，完事将那张纸条稍稍一折，一言不发递给自己的学生。
那时他的目光是怎样的呢？
余思归从不敢看贺老师，却隐约明白，老师目光是不忍的。
仿佛这不是她应该承受的事情，而他作为老师却只能袖手旁观-
……
其他人说到高三，似乎就是无尽的习题，憔悴的同学，做不完的作业。飞蛾撞灯时白炽灯稍稍闪烁，还有考试时的0.5中性笔。
但余思归的高三却充斥着刺鼻的药味儿。
她的整个一轮复习期间，都被化疗拖了过去。
附院的院内要求是淋巴癌化疗期间，应该尽可能让病人住院，以方便病情的监控与护理；加上柳教授家中再没第三个人，唯一的女儿还要上学——而让高三生不上课来陪护是不现实的。
因此柳教授选择的是住院化疗。
——那场治疗，余思归从始至终没有缺席。
那仿佛是支撑着思归的一种信念。
有行程时思归下午请假，晚上睡陪护小床；没有治疗时思归则在教室上自习，晚上回家睡觉。她数月如一日地往返于学校与医院之间，晚上就在病室里点盏小灯，在窗边小台上蜷着做作业。
如果放在一年前，有人对余思归说，你会在医院与学校之间两点一线地过上一年，余思归会以为他疯了，自己根本不可能做到。
这些发生在妈妈和她身上的事，无论是癌症，还是化疗，不管哪个被挑出来，对于十七岁的少年人来说都太过残酷。
可是当这一切真的发生了，余思归却发现，自己似乎远比自己想的要坚强。
深夜，余思归停了笔，将卷子放在窗台上，去床头看了看。
妈妈熟睡得像个孩子。
秋夜山川寂寥，草叶漆黑，蝈蝈啼于野。
思归给熟睡的妈妈掖了被子，独自下楼，去到中庭的小亭子里坐着。
「我们远比我们所想的要强大。」
深夜秋风四起，余思归在亭子里眺望医院的老钟楼，时针指向九点二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