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07、番外二(1 / 2)

第107章

伍斐见状不对,飞快地跟了出去。

整片魔域的天空仿若在一瞬间黯了下来,金灿灿的阳光被乌云笼罩,碎金似的令人沉醉的光圈被某种力量强行阻隔,好不容易暖和些的温度又渐渐落了回去,且有越降越低的趋势。

秦冬霖踏入一座湖心亭,深黑色垂幔翻飞飘动,伍斐伸手将它们从脸上拂开,反手释放气息,用巨大的结界将整座湖心亭包了起来。

前方清瘦的身影背对着他,脊背是僵硬般的笔直,他似乎没什么情绪上的变化,又像在强行抑制着什么难以忍受的东西,不知过了多久,男人撑在桌面上的手指渐渐使力,苍白手背上,细小经络暴露无遗。

伍斐似是早料到这种情况,他上前一步,一只手落到秦冬霖的肩头,迟疑半晌,问:“心魔,还能压制吗?”

秦冬霖片刻没有答话。

见状,伍斐无声叹息,又道:“明日,我让伍叡来一趟。”

秦冬霖额心的纹路几乎要一路燃烧起来,那一片灼热甚至淌进了深色的眼瞳中,将眼尾一周的肌肤灼出深深的殷红,像两点欲落不落的血泪,看上去格外妖异。

“不必。”秦冬霖态度强硬地拒绝,声音中的戾气重得似乎下一刻就要血洗魔域。

伍斐顿时头疼得不行,他提着眉,遥遥看了眼西边小湖处院落的方向,沉默良久,道:“不然怎么办?宋湫十在这,你能好过?”

谁也不好过。

伍斐不好受,宋昀诃不好受。

可心里最不是滋味的,当属眼前这位。

从前,秦冬霖还是流岐山少君的时候,脾气也不好,对宋湫十在他耳边的叽叽喳喳烦不胜烦,可她一旦哼唧着要什么东西,受了什么委屈,站出来满足她,黑着脸为她撑腰的,一定是秦冬霖。

像过去跟他们摩擦颇多的三小仙王,每次因一些小时对上,宋昀诃担忧两族关系,怕受到父母族人的责怪,有些事,便大事化小,小事化了。秦冬霖那时候还是个眼里都是剑道的家伙,别的事懒得管,可只要宋湫十站出来,他即使抱着剑倚在树边冷笑,也无声牵制住了对面的骆瀛等人。

宋湫十小炮弹似的,想一出是一出,日日都是新花样,磨得人咬牙切齿,有一段时间可以说是人嫌狗憎,伍斐看了都绕道走。可毋庸置疑,她在秦冬霖这里,从未受过半分委屈。

谁也未曾想到,被宠得如珠似玉,千娇百贵的主城小公主,再归来,会是这样的情形。

“她过得好与不好,与我何干。”秦冬霖将手掌默不作声收回袖袍中,临湖眺望,话语十分不近人情,语调却压抑着躁动,让人不敢过多靠近。

冬日的风来得气势汹汹,像是某种凄厉的孩童哭嚎,秦冬霖抬起指腹,慢慢碾过自己淌血似的眼角,像是要强行将那种被牵动情绪的灼烧感驱逐,他垂着眼,一字一句在心里告诉自己,待宋湫十如此。

他仁至义尽。

可有些东西,确实不是仁义二字说得清,也说得尽的。

伍斐看着眼前死鸭子嘴硬的人,胸膛无力地起伏两下,想,若那人不是宋湫十,营救人时,秦冬霖会漫不经心点那个头?听闻火毒入侵时,他会屈尊纡贵特地来此一趟?

秦冬霖是眼高于顶的清傲性情,对待不喜之人,要么毫不犹豫镇杀,要么干脆置之不理,落井下石,冷嘲热讽的事,他做不出来,也不屑去做。

因而,才是最麻烦的。

秦冬霖对宋湫十,做不到前者,也做不到后者。

“你是怎么想的?”伍斐抚了下额心,道:“你好歹给我透个底。”

秦冬霖大步朝外,轻嗤一声:“宋湫十如何,你该问宋昀诃。至于魔域,全力备战就是。”

平静的日子,一过就是十多日。

宋昀诃的脸色一天比一天不好看,一日,从议政殿出来,伍斐实在看不下去,与他并肩而行,道:“你这又是怎么了?又被秦冬霖揍到了眼睛?”眼下挂着那么一圈明显的乌青。

宋昀诃被他说得一笑,道:“想什么呢。大敌当前,需要操劳筹备的事多,忙得合不上眼。”

伍斐顿时一脸“你接着编,看能不能编得更像样点”的神情,等宋昀诃被看得不出声了,他才道:“若是想去看,就去吧,别天天因为这个心神不宁——也没谁拦着你。”

宋昀诃敛笑,道:“我知道。”

他只是跟自己,跟曾经的宋湫十较劲,无法和解。

他不明白,为什么她当年会走得那样决绝,丝毫不给他们留后路。三千年前,父亲大寿,她带着人远走,所有来祝寿的人都成了明里暗里的看笑话,父亲几日间白发,母亲日日垂泪,她甚至都没有回来看一眼。

主城和流岐山近乎决裂,妖界分崩离析。

随之,秦冬霖堕魔,阮姨几近崩溃,不顾两家情面,放下对宋湫十的追杀令。

他不得不扛起肩上的担子,努力挽救两族关系,掌管族中事宜,清除不和谐的声音。

期间,他无数次想起宋湫十,在秦冬霖堕魔之后,他无声崩溃过一场,几乎咬牙切齿,他想,她怎么舍得,怎么舍得宋呈殊为她一夜白头,怎么舍得唐筎为她日日垂泪,怎么舍得秦冬霖为她堕落至此。

大醉之后,宋昀诃又拾起了温润的面具,有条不紊地处理眼前发生的事,他拦下了流岐山追杀宋湫十的人,也从此,心中再没有将妹妹找回来的想法。

希望她在外一切都好,那样不顾一切也要在一起的人,能对她好。

这是宋昀诃唯一一个有关宋湫十的愿望。

可如今看来,就连这个简单的愿望,也没能实现。

想是如此想,可翌日傍晚,宋昀诃还是站到了西边小院的院门前。

黄昏垂落,天边难得现出一点点红霞,映着洒在地面上如同一层盐霜的雪沫,成了令人心尖温暖的样子。魔域气候环境不好,院内没种什么绿植,就连仙草也不易存活,因而放眼望去,只有两棵光秃秃掉了叶子的枣树,还有窗下一丛蔫了吧唧的芭蕉树。

守门的女使见着宋昀诃皆是一愣,而后福身行礼。

宋昀诃目光在院落里扫视一圈,蹙眉,问:“姑娘人呢?”

其中一个女使回:“回少君,姑娘在屋里。”

宋昀诃似是想到什么,脚步停下,又问:“她一天到晚都待在屋里?”

黑漆漆的两间屋子,没有太阳的时候,似乎沉在阴影之中,看着就是寒冷的样子。

他印象中的宋湫十,最不喜欢这样的地方。

女使无声点头,道:“姑娘几乎不说话,每日都很安静,也不出门,只在晚上,夜里有星的时候会出来看看,其余时候,就在屋里待着。”

让伍斐少君将她们拨过来时嘱咐的话语毫无用武之地。

宋昀诃不再说什么,招手将她们打发了出去。

他拾步上台阶,及至紧闭的房门前,曲指敲了两下。

门很快开了。

眉眼有两分相似的兄妹彼此对望,湫十忙不迭将房门推开一些,似是没想到他会突然来此,好看的眼里藏着些很容易让人解读的惊讶,还有一些不知道如何开口,如何寒暄的无措。

无话可说。

也无从说起。

屋里挂着一颗月明珠,散发着淡淡的皎光,眼前的人穿着很素,跟从前爱漂亮的小姑娘判若两人,脸颊两边没什么肉,整个人看着很瘦,只有那双眼睛还是记忆中的样子,圆溜溜的,琉璃似的耀眼。

宋昀诃默不作声踏进屋,扫到案桌边的摊开的古籍,问:“在看书?”

湫十点了点头。

一向话多的人,如今能不出声就不出声。

宋昀诃心中蓦的被刺了一下。

他胸膛不动声色起伏一瞬,而后道:“若是喜欢,让女使多拿些给你。”

湫十又点头,眼睛盯着绣了朵黄雏菊的鞋面,这次低低地说了个好字。

声音是不自然的沙哑。

宋昀诃想起她两次说话都是这种嗓音,忍了忍,没忍住,还是问:“嗓子怎么了?”

鲛人一族全身都是宝,泪化而珠,更是对月吟唱的天籁之族,他们生来就有一颗鲛珠,代表着自己的声音,珠子越圆,越大,声音便越好听。

宋湫十作为主城公主,鲛鱼一族顶级血脉,在声音方面,自然不必多说。伍斐曾不止一次说,秦冬霖能忍受宋湫十那么多年令人头大的哼唧,跟那副撒起脚来甜滋滋的嗓音脱不开关系。

湫十摁了下喉咙,顿了片刻,垂着眼,轻声道:“不慎碰了些毒叶。”

她说完,飞快地看了宋昀诃一样,磕绊着道:“很。很快就好了。”

两人的对话,更像一问一答,古板而正经,颇有种严肃的氛围。

片刻后,宋昀诃腰间的留音玉闪动,他又跟湫十说了几句,转身离去。

湫十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,半晌,慢慢抬手擦了下眼尾。

宋昀诃来到议政殿的时候,长廷等人都在,一个个眼神凝重,脸色极其不好看。

“怎么回事?”宋昀诃问伍斐。

“程翌发现了湫十被我们救出的事,从方才起,天帝意志就一直请求连接魔域。”

一界之主这样的存在之间,联系不需通过留音玉,必要的时候,天族天宫与魔界魔宫的主殿之内,会凝结成彼此的意志,不仅能听,还能观看到彼此存在以及神情变化。

宋昀诃的眉心顿时高高皱起,他问:“为何不允?”

妖族和魔族联手,并不惧怕天族,还是尚在内乱之中,长老院一团糟的天族。

伍斐:“秦冬霖情绪不稳定,心魔才压下去没多久,若是被程翌三言两语一激,出了岔子,对我们而言,也是大麻烦。再有就是,这能不开战,还是不开战,程翌再可恶,臣民毕竟无辜。”

其实这一战,已是避无可避。

程翌成为天帝之后,便不断散播流言,说魔族罪恶之徒,本就不是安分守己的人,现在还勾结妖族,对六界产生了极大的威胁,让他们偏居一隅等于放任生长,必须永世驱逐镇压。

相比于秦冬霖,他才是手段狠毒,无所不用其极的那个。

“大概是想让我们交人出去。”伍斐猜测。

宋昀诃紧紧握了下拳,轻声吐出两个字:“休想。”

“魔典司的留下,其他人退开。”秦冬霖将手头的竹简卷起来,眼皮微抬,语气凉薄。

他依旧是一身清冷的黑绸长袍,衬得肌肤冷白,瓷釉般的质感,额间的魔纹已经稳定下来,周身都徜徉着漫不经心的慵懒和阴冷意味。他这几天状态确实不好,自从去见过宋湫十之后,他甚至觉得,这偌大的魔宫,哪里都不一样了。

夜里北风呼号,声音凄厉,他站在高塔之上,一闭眼,就仿佛是她极为不满的嚷嚷声:“秦冬霖你怎么选了这个地方,又破又冷还偏僻,晚上连鸟都不叫,腻得发慌。”

确实是她会说出的话。